杜且把夕食搬到偏院的凉亭,还把阿莫和苏比也叫上,苏比见了弃之十分热络地上前。自从弃之住进偏院后,苏比一直缠着他问牙人的事情,嚷嚷着要拜他为师,在牙人这条路上勤奋努力,缔造传奇。
弃之敷衍他几句,“我劝你还是找条船,等冬日转风回三佛齐去。”
“我回去做甚?”苏比的宋话说得比之前流利,“我爹娘都死了,回去也是一个人,没有家,何处都可为家,不是吗?”
弃之不知该如何接他的话,他也没有家的人,他又如何去说服另一个无家可归的人。他也说不清楚,到底何处可为家。
“我若是在此地成家立业,不也是我的家吗?为何非要回三佛齐?再说,我是大食人,三佛齐也非故土。”苏比指着阿莫说:“阿莫不也是如此,难道你们也要他回暹罗?我听说大娘子也非泉州人,可她以此为家,即便夫君不在,她依然把沈家料理得井井有条。还有,弃之哥哥,你家在哪里,是如何到了这里的?”
一席话,苏比也不过十三四岁的孩子,一路乘船而来,混成人精,但在人情世故上,还是孩童。对他而言,天下处处可为家,因为没有对家的依恋,幼时四海为家,野蛮成长,父母所在之处即是家,而今只剩他一人,他一人便是家。
余下三人均是一言不发,嘴角含着笑,神情却不尽相同。
杜且给自己倒了第一杯酒,今日她拿的是思凡楼的另一个招牌——客至,据闻这款佳酿让每一个人远在异乡的游子都能喝出家的感觉。以往,杜且不懂,只当是一款风味不同的酒。外翁去岁差人送来时,她看着酒名愣了许久,却迟迟没有打开过。今日她却鬼使神差地拿了客至。
一杯下腹,杜且眉心紧紧地蹙起,年少时饮客至,都是浅尝辄止,贪杯时也不会醉,她的酒量是天生的,只是从未发现这酒入喉尽处全是苦涩,在她忍不住回味时,回甘自喉间汹涌而来。苦涩的尽头,是少时温暖的回忆猝不及防地袭来。而那些苦涩感,却始终挥之不去。甘与苦,甜与涩,交织成她对家所有的依恋与不舍,还有无尽的向往。
她又倒了一杯,眸中微芒渐涌。今日是十五之期,月至中天,满地清辉。
她在异乡,终不得归。
她低声吟道:“高枕聊成梦,晴空忽见花。浮生尽是客,何处得为家。”
“大娘子,这是何意啊?”苏比眨着无辜的眸子追问:“你这是不喜欢自己的家吗?”
杜且摇头,饮尽杯中之酒,无比认真地对苏比说:“无论你喜欢与否,你都没有选择何处为家的权利。你到这泉州来,乃是被人所救而至,因此你想把这当家,并不为过,随遇而安,不失为一种豁达。阿莫和弃之他们同样没有选择,因为他们生而在此,并不知道自己的家乡在何处,而自己却长着却此地宋人不同的发色、不同的肤色、连眸子的颜色都是不同的。”